圖書簡介
本套裝收錄太宰治《人間失格》、夏目漱石《我是貓》、芥川龍之介《羅生門》、毛姆《月亮與六便士》!其中《人間失格》是太宰治頗具影響力的自傳體小說,是太宰治毀滅式的絕筆之作。太宰治巧妙地將自己的人生與思想隱藏于主角葉藏的人生遭遇,借由葉藏的獨白,窺探太宰治的內心世界——“充滿了可恥的一生”。在發表該作品的同年,太宰治自殺身亡,為自己畫下一個句號。
圖文介紹
《人間失格》
譯者序/01人間失格/001序言/003手記1/006手記2/016手記3/047后記/091維榮之妻/095斜陽/121
《羅生門》
羅生門/001竹林中/011橘 子/025鼻 子/031戲作三昧/041秋/079海市蜃樓/097地獄變/107毛利老師/147秋山圖/165西鄉隆盛/179舞 會/197開化的丈夫/207蜘蛛之絲/231黃粱一夢/237譯后記/239
序言我曾見過那個男人的三張照片。第一張是他幼年時的照片。照片中的他大約十歲,被很多女孩子簇擁著(那些女孩子應該是他的姊妹或表姊妹)站在庭院的水池邊。他身穿粗條紋的寬松背帶褲,腦袋向左歪成三十度,臉上掛著丑陋的笑容。丑陋?!當然那些感覺遲鈍的人(即對外表的美丑漠不關心的人)硬要無聊地恭維他,說他是個“可愛的孩子”也不會讓人覺得別扭,因為這個孩子的笑臉上多少還是帶有人們常說的那種“可愛”的影子的。不過但凡受過一點審美訓練的人,打眼一看都會不快地嘟囔:“哎呀,這孩子真不討人喜歡!”甚至會像扒拉掉身上令人討厭的毛毛蟲一樣,隨手把照片扔到一邊去的。不知為什么,照片上這個孩子的笑臉會讓人越看越覺得討厭。仔細看就會發現他其實一點兒也沒笑,這從他緊握的兩只拳頭上就可以看出來,因為人是不可能一邊緊握拳頭一邊微笑的。男孩的臉很像猴子,一只臉上爬滿了丑陋皺紋的猴子!照片上的他,表情古怪而猥瑣,讓人看了很不舒服,估計誰見了都會說他是“一個滿臉皺紋的小老頭”。我從未見過表情這么奇怪的孩子。第二張照片上的他,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副學生打扮,雖然看不出是高中生還是大學生,但長相已相當英俊了。但奇怪的是,這張照片上的他看起來好像沒有一點活氣。他穿著學生服,胸前的口袋里別著白色的手絹,交叉著雙腿,笑著坐在藤椅上。這一次他笑得很巧妙,不再像皺巴巴的猴子;但和一般人又不同,他的笑容里缺乏血性的凝重和生命的質感,一點也不鮮活。讓人覺得那笑容不像鳥那么活靈活現,倒像鳥羽毛一樣輕飄飄的。他面無表情地笑著,從頭到腳都像人工制造的一樣,用“矯飾”“輕薄”“女人氣”和“時髦”這些詞來修飾都顯得不足。總之,這個英俊的學生讓人越看越覺得奇怪和不舒服,我還從未見過這么怪異的英俊青年呢。第三張照片最為奇怪,我甚至都無法判斷他的年齡。他頭發花白,坐在一個異常臟亂的房間角落里(房間墻皮上有三處剝落的地方清晰可見),雙手伸到一個小小的火盆上烤著火。這次他沒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坐在那里,像僵尸一樣把雙手伸向火盆,整張照片都彌漫著一種不祥的氣息。因為照片把他的臉拍得很大,我可以仔細端詳他臉部的構造。奇怪的是,他的額頭、額頭上的皺紋、眉毛、眼睛、鼻子、嘴和下巴看起來都和常人無異;再加上他的臉上毫無表情,根本給人留不下任何印象。這張臉太普通了,以至于看完照片后,我一閉眼就能馬上忘記它長什么樣。我或許會記得房間的墻壁、小小的火盆,可絕對想不起房間主人的長相,就連看過的繪畫作品或漫畫上也沒有這樣的臉。睜開眼時這張臉也不會帶給我一丁點的喜悅。說得過分點,就是睜開眼再次看到這張照片,我也想不起來這個人是誰。我甚至不愿去看這張臉,因為看了后只會讓人感到不悅和煩躁。恐怕人們說的“死人臉”也會帶有一點表情、留給人一點印象吧,可這張照片給人的感覺就像駑馬的腦袋長在人身上一樣,讓人毛骨悚然、心生厭惡。迄今為止,我從未見過這么奇怪的男人。
《人間失格》手記1我的生活充滿了恥辱。對我來說,人類的生活是很難理解的。我出生在東北的鄉下,長大以后才第一次看見火車。我在火車站的天橋上爬上爬下,根本不知道它是為方便人們橫跨鐵軌而建的,而是很長一段時間傻傻地以為像國外的游樂場一樣,它是為了讓車站看起來更復雜、更有趣而建造的。在天橋上爬上爬下對我來說是一種相當洋氣的游戲,也是鐵路部門提供的服務里最令我滿意的一種服務。之后,當我發現它只有方便旅客橫跨鐵軌這一實用目的時,便頓覺索然無趣。還有我小時候在繪畫書上看到地鐵時,也以為它沒有實用價值,只是為了比地上跑的車獨特、好玩才設計的。我從小體弱多病,經常要臥床休息。躺在床上時,我總覺得褥子、枕套、被套都是些沒用的裝飾品。將近二十歲時,當明白這些都是實用品后,我才對人類的節儉感到黯然神傷。另外我從不知道饑腸轆轆是何滋味。這其中的原因并非因我生長在衣食無憂的家庭里這么淺薄,而是我真的從未感覺過“饑腸轆轆”。你可能不相信,我就是肚子再餓也感覺不出來。上小學、中學時,我從學校一回來,周圍的人都會七嘴八舌地問“肚子餓了吧?吃點甜納豆吧!還有蛋糕和面包呢”。大家可能都知道,放學回家時的那種饑餓感就像貓抓一樣。而我只會發揮天生討人喜歡的秉性,一邊囁嚅著說“餓了餓了”,一邊把十幾粒甜納豆塞進嘴里。至于什么是“饑餓感”,其實我一點也沒感覺到。當然我也吃過很多東西,但印象中沒有一次是因為饑餓才吃的,都是因為食物稀罕、奢華,或去別人家被人要求吃時才吃的。另外,我小時候感覺最痛苦的時刻莫過于在自己家吃飯了。在鄉下的家中,每次吃飯時,全家十幾個人都會坐成兩列,各吃各的。作為最小的孩子,我當然是坐在最靠后邊的席位上了。吃飯的房間有些昏暗,就是吃午飯時,十幾個人默默咀嚼的一幕也會讓我后背發涼。再加上在這個古板的鄉下大家庭里,每頓飯吃的菜幾乎都是一成不變的,不可能奢望出現什么奇珍異味或奢華大餐,慢慢地我就對吃飯時間充滿了恐懼。我經常坐在那間昏暗房間的末席上,一邊哆哆嗦嗦地把飯菜一點一點往嘴里塞,一邊不停地思忖著:人為什么要一日吃三餐呢?有時我甚至覺得,大家一臉嚴肅地吃飯就像一種儀式,一家老小一日三餐,在規定的時刻聚到一間昏暗的屋子里,井然有序地擺上菜,不管你想不想吃,都得一聲不吭地佝著身軀咀嚼,就像對蟄居家中的神靈們祈禱一樣?!叭瞬怀燥埦蜁I死”,這句話聽起來帶有一種令人討厭的恐嚇意味。這種迷信(時至今日,我依然覺得這是一種迷信)一直讓我不安與恐懼。對我來說,再沒有哪句話會像“人不吃飯就會餓死,所以每個人都必須勞動和吃飯”這句話更晦澀難懂、更帶有威嚇性的了。總之,直到現在,我對人類的很多行徑依然迷惑不解。我經常為自己的幸福觀與他人的迥然不同而深感不安,這種不安令我輾轉難眠、痛苦呻吟,甚至內心發狂。我到底幸福嗎?從小很多人都說我很幸福,可我卻總覺得自己生活在地獄里,反倒那些覺得我幸福的人好像都沒什么痛苦,生活得很安樂。我有時甚至認為,從壓在自己頭上的十座大山中隨便拿出一座給別人,都會將那人壓死。反正我不明白別人都為了什么而苦惱或到底有多苦惱。對他們來說,如何有飯吃這種苦惱或許是最強烈的痛苦,是比壓在我頭上的大山還慘烈得多的阿鼻地獄。但我不明白的是,他們為什么不會因此自殺、瘋狂,而只是通過政治手段,充滿希望地不屈不撓地斗爭下去?他們好像并不痛苦啊?他們都是徹底的利己主義者,堅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從不懷疑自己有過錯。這樣做不是很容易嗎?然而人們都這樣,而且從不滿足。我不明白……他們不是夜晚睡得很香,早上神清氣爽嗎?他們晚上夢見什么了呢?他們邊走邊想什么呢?是金錢嗎?絕不只是金錢吧?我聽說過“人為了吃飯而活著”,卻從沒聽過“人為了金錢而活著”。不,或許……這一點我也不明白?!以较朐嚼Щ螅罱K深陷于“自己是個與眾不同的怪物”這種不安和恐懼中。我無法與別人交談,不知道該對別人說些什么。于是我想到了一個好辦法,就是扮演小丑。這是我對別人示好的最終手段。盡管我對人類極度恐懼,但卻無法徹底斷絕與人類的交往。我依靠扮演小丑這一手段保住了和人類的最后一絲聯系。表面上我不斷強顏歡笑,可內心卻為了這難得的機會而拼命地、汗流浹背地忙碌著。自小時起,我也不知道家人有多辛苦、每天在想什么。由于不堪忍受家中的恐懼和隔閡,很早我就擅長扮演小丑了。也就是說,不知不覺中我已變成一個不隨便說真話的孩子了??纯串敃r我與家人在一起拍的照片就會發現,照片中其他人都一臉嚴肅,只有我一個人莫名其妙地歪著腦袋傻笑。這其實也是我幼稚而可悲的一種小丑表演。而且,無論家人說什么,我從不頂嘴。他們寥寥數語的責備,就如同晴天霹靂一樣令我瘋狂,根本不敢反駁。我深信,那些責備之詞乃是亙古不變的人間“真理”,因為自己沒有力量去執行這些“真理”,所以才無法與人共同相處、無法與人抗爭和替自己辯解。每逢別人說我壞話,我就覺得那是自己的錯,總是默默地承受別人的攻擊,內心卻感到一種近乎狂亂的恐懼。任何人被別人指責和怒斥時心情都不會好,但我卻能從人發怒的臉上發現比獅子、鱷魚和巨龍更可怕的動物本性。平時他們總是隱藏著這種動物本性,可一有機會它就會借助怒火暴露出來。就像溫順地躺在草地上歇息的牛,會突然甩動尾巴抽死肚皮上的牛虻一樣。見此情景,我就會毛骨悚然。而一想到這種本性是人類生存下去的資格之一時,便對自己徹底絕望了。人類一直讓我害怕得顫抖。作為人類的一員,我對自己的言行沒有一點自信,只能將自己的懊惱深藏在胸中的秘密小盒里。就這樣我把精神上的憂郁和不安隱藏起來,假裝成天真無邪的樂天派,最終使自己徹底變成一個畸形人。只要能讓人們笑,我什么都愿意做。只有這樣,我才能處于他們的那種“生活”之外,才不會引起他們的注意。總之千萬不能妨礙他們。我總覺得自己是風、天空或什么都不是,只能用扮演小丑的辦法逗家人發笑,甚至在比家人更費解的男傭和女傭面前,也拼命地扮演小丑,給他們提供逗樂服務。夏天時,我在浴衣下面穿一件鮮紅的毛衣沿著走廊走來走去,惹得家人捧腹大笑。就連不茍言笑的大哥看了也忍俊不禁,用非??蓯鄣目谖钦f:“哎,阿葉,那可不合時宜喲!”其實,我才不是那種不知冷暖、大夏天裹著毛衣走來走去的怪人。我只是把姐姐的綁腿套在手臂上,故意從浴衣的袖口露出來,讓他們覺得我好像穿了一件毛衣罷了。我父親在東京有很多事務,所以在上野的櫻木町有一棟別墅,一個月的大部分時間都在那里度過?;丶視r,總喜歡給家人、親戚帶很多禮物。有一次,他去東京的前一天晚上,把孩子們都召集到客廳,笑著問每個孩子想要什么,并把孩子們的要求一一寫在記事本上。父親對我們如此親熱,真是罕見?!叭~藏你呢?”被父親突然一問,我一下不知該如何回答。別人問我想要什么時,我就突然什么都不想要了。因為我腦中瞬間的反應是:反正也沒什么我想要的東西,給我什么都無所謂。不過別人送我東西時,我就是再不喜歡也不會拒絕的。對討厭的事不能說討厭,對喜歡的事也如行竊一般戰戰兢兢的,這種感覺極其痛苦,經常讓我掙扎在難以名狀的恐懼和痛苦之中??傊胰狈南矚g與厭惡之中選擇的能力。這也是多年以后導致我“充滿恥辱的生涯”的重要原因之一。見我扭扭捏捏的一聲不吭,父親不悅地說:“你還是要書嗎?淺草商店街里有賣正月獅子舞那種獅子的,大小正適合小孩披在身上玩,你不想要嗎?”一旦別人問我“不想要嗎?”我就傻眼了,就是假扮小丑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了。小丑演員碰到這種情況也黔驢技窮了?!斑€是書好吧!”大哥一臉認真地說?!笆菃??”父親一臉掃興,啪的一聲就合上了記事本。真是失敗??!我居然惹惱了父親。那天夜里,我躺在被窩里戰戰兢兢地思忖著:父親的報復肯定很可怕,如果不抓緊想辦法就難以挽回了。于是我悄悄起身到客廳,拉開父親剛才放記事本的抽屜,取出記事本,嘩啦啦翻著找到記錄禮物的那一頁,用鉛筆寫下“獅子舞”后才又回去睡了。其實我并不想要什么獅子舞的獅子,我想要的還是書。我之所以深夜冒險悄悄溜進客廳,只是覺得父親有意送我獅子,為了迎合父親、重討父親的歡心才那么做的。果然,我采取的特殊手段如愿獲得了巨大成功。不久,父親從東京回來了,我在房間里聽見父親大聲對母親說:“我在商店街的玩具店里打開記事本一看,唉!上面怎么還寫著‘獅子舞’。那可不是我的筆跡,真奇怪啊!我想來想去總算弄明白了,原來是葉藏這小子搞的惡作劇。我問他想不想要時,他明明心里特別想要那獅子,卻一個勁兒地憨笑著默不作聲,真是個怪孩子??!如果真想要,直接告訴我不就得了,還偷偷寫在我的記事本上,逗得我在玩具店里都忍不住笑了。你快去把葉藏給我叫來吧。”我還會把用人召集到房間里,讓一個男傭胡亂地彈鋼琴(盡管是鄉下,我家的配備還是很齊全的),我則伴隨著那雜亂的曲調,跳起了印第安舞蹈,逗得眾人捧腹大笑。二哥使用鎂光燈,給我照了相。等照片沖洗出來一看,我腰上圍的布裙子(一塊印花布的包袱皮)沒遮嚴,我的小弟弟竟露了出來,這又成了家人的笑柄,成了我的意外成功。每月我都訂十幾種新出版的少年雜志,另外還從東京郵購各種書籍閱讀,所以對麥恰拉克恰拉博士、納蒙賈博士之類很熟悉;而且還精通鬼怪故事、評書相聲、江戶笑話之類的東西。因此我常能一本正經地說一些笑話,令家人捧腹大笑。然而,嗚呼,學校! 在那里我也一直受人尊敬。受人尊敬這種觀念也讓我很害怕。我對受人尊敬的定義是:近于天衣無縫地蒙騙別人,之后被某個聰明人識破后,尊嚴盡毀,被羞辱得比死都難受。就算依靠欺騙贏得別人的尊敬,終究有一天也會被人識破。慢慢地,當大家發覺自己上當受騙后,那種憤怒和報復想想都讓人毛骨悚然。我在學校里受人尊敬,除了出生于富貴人家外,主要得益于俗話所說的“聰明”。我自幼體弱多病,常常一個月、兩個月,甚至曾經一學年都要臥床休息。盡管這樣,我拖著大病初愈的身子,乘人力車到學校參加期末考試,還比班上其他人都考得好。身體健康時,我上學也毫不用功,上課時偷著畫漫畫,等下課休息時展示給同學看,講給他們聽,逗他們笑。作文課上我則盡寫些滑稽故事,即使被老師提醒也照寫不誤。因為我知道老師暗地里也等著讀我的滑稽故事呢。有一天,我照舊用特別凄涼的筆調描寫了自己跟隨母親去東京途中的一次丟人經歷。當時我把火車通道上放的痰盂當成了尿壺,把尿撒在了里面(其實去東京時,我已知道那是痰盂,只是為了顯示小孩的天真才故意這么寫的)。交了作文后我深信老師看了會發笑的,于是我悄悄跟在往辦公室走的老師背后一看究竟。只見老師一出教室,就從班上同學的作文本中挑出我的作文,在走廊中邊走邊讀了起來,嘴里還哧哧笑著。進辦公室讀完后,他激動得滿臉通紅,大聲笑了起來,還讓其他老師一起看??吹竭@一幕,我的心理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淘氣鬼的惡作劇。我成功地演出了別人眼中的惡作劇,順利從受人尊敬的恐懼中逃脫了出來。我成績單上所有學科都是十分,唯有品行是六七分,這也成了家里人的笑料之一。其實我的性格與淘氣包是完全相反的。那時我受男女用人教唆,已做了不少可悲的壞事?,F在想來,對年幼者教那些事情,應是人類所犯罪孽中最丑惡、最卑劣的部分了。但我只能忍受,面對人類的本性時,我只能無力地苦笑。如果我有說真話的習慣的話,可能就會把他們做的壞事告訴父母,可我連自己的父母都不完全了解,所以根本無法使用控訴人的手段。無論是訴諸父母、警察,還是政府,最終都會被那些世故圓滑之人的強詞奪理給打敗的。我心里很清楚,不公平現象必然存在,控訴人的事都是徒勞的,所以我覺得最好還是不說實話,默默忍著繼續扮演小丑是最好的選擇?;蛟S有人會嘲笑我對人類不信任,調侃我幾時成了基督教徒。不過我認為,對人類的不信任,并不一定意味著與宗教之路相通。現在,包括那些嘲笑我的人在內,不都是相互懷疑著,將耶和華拋在腦后,若無其事地活著嗎?記得我小時候,父親所屬政黨的一位名人來我們鎮上演說,我跟著男傭們也去劇場聽了。劇場坐得滿滿的,我看見鎮上所有與父親關系密切的人都在使勁鼓掌。演講結束后,聽眾三五成群地沿著雪夜的道路邊往回走,邊紛紛議論著演講怎么怎么不好,其中也摻雜著和父親過從甚密的人的聲音。那些父親所謂的“同志們”用近乎憤怒的聲音批評父親的開場白如何拙劣,那位名人的演講如何讓人摸不著頭腦云云。可一進我家門,那幫人在客廳卻滿臉喜悅地對父親說今晚的演講會太成功了。當母親問起晚上的演講會如何時,男傭們都若無其事地回答說太有趣了。而他們剛才還在回家的路上嘆息說:“再沒有比演講會更無聊的事情了。”而這僅是其中一個微不足道的例子。相互欺騙,卻又神奇地不受到任何傷害,就好像沒察覺到彼此在欺騙似的,這種明顯的、問心無愧而又豁達的互不信任的例子,在人類生活中比比皆是。不過,我對互相欺騙這種事并沒太大興趣,自己不也是從早到晚扮演小丑欺騙人嗎?我對那種思想品德教科書式的正義道德也沒多少興趣。我很難理解那些互相欺騙著,同時還能問心無愧而又豁達地活著,抑或有信心活下去的人。人們最終沒教給我這其中的奧妙。要是我明白了其中的奧妙,就不用再那么畏懼人類,拼命為他們提供逗笑服務了;也就犯不著因與人們的生活相對立,而每晚體驗那種地獄般的痛楚了??傊抑詻]有控訴那些男女用人犯下的可恨罪行,并非出于我對人類的不信任,當然也不是基督教的影響,而是因為人們對名叫葉藏的我密封了信任的外殼,就連我父母也不時展示著他們令人費解的一面。然而,眾多女性卻依靠本能嗅出了我不愿訴之于人的孤獨氣息,多年以后,她們都因此進入了我的生活。即是說,在女人眼里,我是一個能保守愛情秘密的男人。
手記2離海岸線很近的海邊,并排長著二十多棵黑色樹皮的粗大山櫻樹。新學年伊始,這些山櫻樹上便生出黏黏的褐色嫩葉來,在藍色海面的映襯下,綻放出絢麗的花朵。不久,到了落英繽紛時節,花瓣便會紛紛落入大海,鋪滿一層海面,然后又隨波濤沖回到海邊去了。東北地區的某所中學,直接就把這片長著櫻樹的沙灘作為了校園的一部分。我沒好好用功備考就順利考進了這所中學。這所中學校服帽上的徽章、紐扣上,都印著盛開的櫻花圖案。那所中學附近有我家的一個遠房親戚,正是這個原因,父親為我選擇了那所開滿櫻花的海邊中學。我寄宿在那個親戚家里,因為離學校很近,每天早晨聽到學校的集會鐘聲才飛快奔去學校。我這個懶惰的中學生依靠自己慣用的逗笑本領,越來越受到同學的歡迎。這是我第一次離開家生活,但我覺得,比起自己的家,陌生的他鄉更讓我心曠神怡。這或許還因為當時我已把小丑扮演得得心應手,在用它欺騙別人時再也不像以前那么辛苦了。不過由于面對的是親人還是陌生人、身在故鄉還是他鄉的不同,演技的難度差異還是不可避免的。這種差異對哪一位天才,包括神靈之子耶穌而言都不可避免。對演員來說,最難表演的莫過于在家鄉的劇場表演了。尤其在五親六戚聚集一堂時,再有名的演員恐怕也會黔驢技窮吧。然而我卻經歷了那樣的表演,并取得了相當的成功。所以像我這樣的老江湖,就是身在他鄉,也絕不會演砸的。我對人的恐懼與日俱增,它在我的內心深處劇烈地蠕動著。不過我的演技也在日漸嫻熟,常常在教室里逗得同學哄堂大笑,連老師也一邊在嘴上感嘆“這個班要是沒有大庭,該是個多好的集體啊”,一邊卻用手捂著嘴偷笑。我甚至曾輕而易舉地讓那些慣于發出雷鳴般吼聲的駐校軍官也撲哧大笑。當我正為能徹底掩蓋自己的真實面目而暗自慶幸的時候,卻意外地被人從背后戳穿了。那個戳穿了我的人,竟然是那個班上身體最瘦弱、臉孔發青的學生。他身上總是穿著他爸爸或哥哥穿過的破舊衣服,又長又大的衣袖就像圣德太子的衣袖一樣。功課更是一塌糊涂,上軍事訓練和體操課時,總像一個白癡似的站在一旁觀望。就連一貫小心翼翼的我也一直覺得沒必要提防他。一天上體操課的時候,那個學生(他的姓我已經忘了,名字好像叫竹一)照舊在一旁看我們練習單杠。我故意一臉嚴肅,“嗨”地大叫一聲,像跳遠一樣朝單杠飛身一躍,結果一屁股坐在了沙地上。這次完全預謀好的失敗,果然引得眾人捧腹大笑。我也苦笑著爬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沙土。這時,竹一卻悄悄來到我旁邊,捅了捅我的后背,低聲咕噥道:“你是故意的,故意的。”我一下驚呆了,自己做夢也沒想到竹一竟在眾目睽睽之下識破我的陰謀。我仿佛看見整個世界一瞬間被地獄之火裹挾著,在我眼前熊熊燃燒了起來。我“哇”地大叫著,拼命遏制著近乎瘋狂的心情。那以后,我每天都生活在不安與恐懼之中。盡管我表面上依舊扮演著可悲的小丑來博得眾人發笑,但有時卻會情不自禁地沉重嘆息。一想到無論我干什么,都會被竹一識破,并且他肯定會很快透漏給其他人,我的額頭就會直冒冷汗,像瘋了一般用奇怪的眼神審視四周。如果可能,我真想從早到晚一天二十四小時監視著他,以防他隨口泄漏了我的秘密。我想黏住他,使出渾身解數讓他深信我的表演不是“故意之舉”,而是真的。如果順利,我甚至愿意成為他獨一無二的密友。倘若這一切都不可能的話,那我只能盼望他早死了。即便這樣想,我心里并沒萌生過害死他的念頭。迄今為止,我曾無數次希望自己被人害死,卻從沒動過害死別人的念頭,因為我覺得這反而只會給可怕的對手帶來幸福。為了讓他就范,我首先在臉上堆滿偽基督教徒式的“善意”媚笑,將腦袋向左彎三十度輕輕摟住他瘦小的肩膀,然后低聲下氣、三番五次肉麻地邀請他到我寄宿的親戚家來玩,可每次他都眼神呆呆地一聲不吭。不過初夏的一天,放學后突然下起了大暴雨,學生們都不知道如何回家。因為住的地方離學校很近,我正要冒雨往外沖時,突然看見竹一正滿臉頹喪地站在木屐柜的后面?!白甙?,我借傘給你!”便一把拽起怯生生的竹一,一起在驟雨中跑回了家。到家后,我請嬸嬸替我們烘干衣服,成功將竹一邀請到自己二樓的房間里。我親戚家只有三個人,一個年過五十的嬸嬸,一個三十歲左右、戴著眼鏡、體弱多病的高個子表姐(她曾嫁過人,后又回到了娘家。我也跟隨家人喊她“阿姐”)和一個最近剛從女子學校畢業,名叫雪子的妹妹。她和姐姐不同,個頭小,長著一張圓臉。除樓下的文具店和運動用品店等幾家店外,三人主要靠已過世的主人留下的五六排廉價出租屋的房租生活。“我耳朵疼?!敝褚徽局f。“可能是雨水灌進耳朵了吧?!蔽易屑氁豢?,只見他的兩只耳朵都得了嚴重的耳漏病,膿水眼看就要流出來了?!斑@可不行!很疼吧?”我滿臉驚訝,夸張地問他?!皠偛糯笥曛羞€拉著你跑,真對不起?!蔽矣门耸降摹皽厝帷闭Z調向他道歉后,到樓下拿來棉花和酒精,讓竹一把頭枕在我的膝蓋上,小心地給他清理耳朵。竹一好像一點也沒覺察我偽善的詭計?!澳阊?,肯定會被女人迷上的!”竹一頭枕在我的膝蓋上,傻傻地說了一句奉承我的話。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竹一這句隨口說出來的話就像惡魔的預言一樣?!懊詰佟薄氨幻詰佟边@些說法其實又粗俗又戲謔,給人一種裝腔作勢的感覺。無論多么“嚴肅”的場合,只要這些詞一出現,憂郁的殿堂頃刻間就會分崩離析,變得索然無味。可如果不用“被迷戀上的煩惱”之類的俗語,而使用文學術語“愛帶來的不安”的話,憂郁的殿堂就會沒事了。想想可真是奇妙的事情。我給竹一擦耳朵的膿水時,他恭維我說:“你呀,肯定會被女人迷上的!”我當時聽后,只是滿臉通紅地笑了笑,沒有說什么,可心里卻暗暗覺得他的話不無道理。面對“被迷戀”這種粗俗的、裝腔作勢的說法,我竟然還覺得他的話不無道理,這好像相聲里的傻女婿在愚昧地表達自己的感想一樣。其實我并沒用那種戲謔的、裝腔作勢的態度“認為他的話不無道理”。我覺得,世間的女人不知比男人費解多少倍。我們家的女人數量比男人多,親戚家也是女孩子占多數,再加上前面提到過的那些壞女傭,我說自己自幼在女人堆中長大一點也不為過。不過我一直是如履薄冰般地與她們打交道的。我猜不著她們的心思,和她們打交道經常感覺如墮霧里,不時還會遭受慘痛的失敗。而這種失敗與被男人打擊的感覺完全不同,就像內出血般讓人內心極度不快,短期內很難治愈。女人有時會把你拉到她身邊,又對你棄之不理。有時在眾目睽睽之下藐視你、羞辱你,背地里又拼命地摟緊你。女人會睡得像死了一樣沉,好像她們是為了酣睡才活在這個世上似的。我從小就時刻觀察女人,發現盡管同為人類,她們卻是一種與男人迥然不同的生物,這種不可理喻又不可大意的生物,竟神奇地包圍在我的周圍。不過“被女人迷戀”和“被女人喜歡”這些說法都不適合我,倒是“受到女人的呵護”這一說法更貼近我的實際情況。對待滑稽的逗笑,女人的反應似乎比男人更隨便一些。當我扮演小丑逗笑時,男人從不會哈哈大笑。而且我也知道在男人面前表演得得意忘形的話經常會招致失敗,所以總是見好就收??膳藚s不知什么叫“適可而止”,總是無休止地纏著我繼續表演。為了滿足她們沒完沒了的要求,我經常累得筋疲力盡。女人們經常笑,她們似乎能夠比男人更多地把快樂表現在臉上。在我中學時代寄宿的親戚家中,那對表姐妹一有空就愛跑到我二樓的房間里來,每次我都被嚇得膽戰心驚,都快要跳起來了。“你在學習嗎?”“沒有。”我微笑著合上書本,“今天啦,學校里那個名叫‘棍棒’的地理老師……”一些言不由衷的笑話便從我嘴里迸了出來?!鞍⑷~,你戴上眼鏡給我們看看!”一天晚上,妹妹雪子和表姐一起來我房間玩。我給她們講了大量的笑話后,最后她們提出了這樣的要求。“為什么?”“你就別問了,快戴上吧。借阿姐的眼鏡戴上!”她總是用這種粗暴的命令口吻對我說話。于是,我這滑稽的小丑老老實實地戴上了阿姐的眼鏡。剎那間兩個姑娘笑得前仰后合。“太像了!簡直和勞埃德一模一樣!”當時,外國喜劇演員哈羅德?勞埃德正風靡日本。我站起身,舉起一只手說:“諸位,這次特向日本的影迷們……”我模仿勞埃德的樣子致辭,更惹得她們捧腹大笑。從那以后,每當鎮上的影院上演勞埃德的電影我都會去看,并開始悄悄研究他的表情。一個秋日的夜晚,我正躺在床上看書。阿姐像只鳥兒似的沖進我的房間,一下倒在我的被子上啜泣了起來。“阿葉,你肯定會救我的,對吧。我們還是一起離開這種家比較好。救救我,救救我!”她急促地說完這些話,又開始哭了起來。因為我并不是第一次目睹女人這樣,所以對阿姐的過激言辭并不感到驚訝,只是對她陳腐空洞的話有些掃興罷了。我悄悄從被窩爬起來,把桌子上的柿子剝開,遞給阿姐一塊。阿姐一邊啜泣著,一邊吃起柿子來?!坝惺裁春每吹臅鴨??借我看看。”她說。我從書架上挑了一本夏目漱石的《我是貓》給她?!爸x謝你的款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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